裁员潮中「梦碎」的年轻人：曾经想拿命换钱，现在连卖命的机会也没了
「快跑！」
今年3月，在知乎一个关于某在线教育公司值不值得去的问题下，一位匿名网友如此回答。
没想到才3个月不到，本应是戏谑的答案却一语成谶，在线教育行业“一夜入冬”，从明星行业沦为过街老鼠。
被裁的辅导老师、自危的课程运营、突然被告知工作没了的应届生，他们成为这大时代的无辜受害者。
本期文章我们与4位挣扎中的在线教育人聊了聊他们的故事，希望展现裁员潮背后的脉络。
子航 高途集团运营
这曾经是个拿命赚钱的行当，但现在你连卖命的机会都没了
我从入行到现在已经2年，见证了在线教育从盛极一时到一落千丈的过程。在这2年里，我的薪水翻了近4倍，行业里的公司也不断疯狂扩招，但随着「指令」的落地，一切戛然而止。
在最繁荣的疫情期间，在线教育企业曾在一夜之间砸下巨量营销费用，让全中国所有家长都知道了他们的课程，烧钱疯狂到为拿下一个用户砸下3000块成本，可课程售价仅仅只在1000块左右，甚至有时单个用户的回报只有100块。
如此疯狂的扩张导致了规范的降低，在线教育行业里的很多老师都没有教师资格证，更多的是企业出于打造眼球效应去将他们包装出来，给家长一个「名校毕业、精通授课」的形象，但实际效果往往达不到承诺的标准。
拥有分身术的老教师
比如在做老用户复购的过程中，在线教育公司的运营会给家长许下承诺，接下来的服务是「1对1」的，且会针对性做一份长期的学习计划。
但你只要稍微琢磨下就知道不可能，一个班足足200个学生，老师怎么可能长期「1对1」服务下去呢？承诺仅仅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对大部分不主动的学生也就敷衍了事了。
形势很快开始急转直下。有一天，我所在的工作群里开始转发一张政策相关的截图，除了不允许学生上假期课等要求外，仅「不允许在线教育继续投广告」这一条就扼住了在线教育行业的咽喉。
网传截图
没有广告就没有流量，没有流量就意味着没有生源，没有生源就不需要那么多老师。更重要的是，一系列行业利空信号的出现给在线教育企业后续的融资造成了极大障碍。
一边是没人愿意继续砸钱了，一边是居高不下的获客成本和团队运营成本，「断臂求生」式的裁员、砍业务成了唯一选择。
目前行业里的大裁员已经开始，最先被裁的是各家要砍的业务线，其次是不重要的职能岗和广告投放岗，可以肯定各个部门都会受到波及。
现在业内的公司缺钱缺到什么地步？我们以前有个礼品商城，每个月会送几个几块钱成本的礼品给到学员，但现在就连那个页面也下了。
总之，我现在的目标就和不少公司一样，从之前的「高速发展，冲击上市」变成了「坚持活下去」。
其实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大家只是换个工作环境再去奋斗，毕竟怀揣教育理想的是少数，更多人只不过是想挣那份工资而已。
可在线教育行业的工资哪有那么好挣呢？工资的确高，但适合去做的基本都是毕业三年内的新人。因为当你从某个公司出来之后，你会发现并没有什么工作经验，还得像一个小白一样去找下一份工作。
一直以来，这都是个拿命赚钱的行当，可事到如今，你连卖命的机会都没了。
明宇 XX猫研发岗
做研发两年，我明白大裁员不过是“新瓶装旧酒”
裁员其实从3月就开始了，老师、运营、研发都无法幸免，在线教育的寒冬已经开始，在各种规定的整顿下，我所在的公司失去了资本供血，以后很可能只靠口碑获客，行业竞争又如此激烈，后果是显而易见的。
一开始，公司只是要求授课老师加大工作量，在完成教学内容的同时兼任班主任，可薪资却不升反降，公司还发布各种新规定占用老师的个人休息时间。
公司自然不会承认降薪，美其名曰“薪资改革”，老师们在离职背调的警告下只得忍气吞声，他们甚至拿不到一分钱赔偿。
脉脉上关于公司的讨论
今年5月，行业开始经历又一轮整顿，公司也开始借由「质检」理由大换血，一方面让每位老师按高标准完成授课，另一方面繁琐的上课流程一步都不能少，各种反人类规则让人啼笑皆非，比如让你在极短时间内从几百行错漏百出的代码里找bug。
而当你花时间记住了所谓的规范教学流程，神经领导又得说你上课流于形式，没有什么营养。言而总之，上一节好课不如记一下具体教学步骤，因为你教课的漏洞都将成为日后让你离职的伏笔。
最关键的问题是，没有流量，老师就无班可带，前几天一名老师在钉钉上揭露了公司内幕，当天晚上就被光速离职。
我也算是看透了，互联网招人和裁员无非如此套路，当他们需要你时会拿钱砸晕你，让你对所谓的「钱途」抱有希望，而当你每天996工作，努力为公司奋斗，却突然有一天接到裁员通知时，你就明白他们不过是资本的代言人罢了。
可笑的是他们还无时无刻不在招人，他们真的需要这么多人吗？并不需要，他们只想让投资人看到业务不断扩张的繁荣景象，等他们靠着资本把其他公司都淘汰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搞垄断，提价裁员，美其名曰「人力资源优化，提高整体公司效率」。
于是，你在大学毕业奋斗10年后的35岁，顺利完成失业。
现在我也不奢求什么赔偿了，我准备拿着平时的积蓄回老家待一段时间，好好想想以后的退路，说不定转行去传统企业也说不定。
城里人套路太深，我把握不住。
娅楠 应届毕业生
拿了3份offer，付了一万多房租，可工作说没就没了
自从决心入在线教育行业以来，我面遍了行业里的头部企业，拿到了猿辅导、作业帮、斑马AI课三家公司的offer，最后我拒掉了另外两家选择了斑马。
在年初3月份收到offer后，我就开始着手找房子了，期间还参加了公司组织的一次培训。上个月27号，我与房东谈妥并签订了租房合同，在交了1万多房租后，当天晚上突然被HR通知入职需要延后。
当时我天真地以为所谓的「延后」不过是一两个礼拜的事儿，可去网上一搜发现自己还是太嫩，QQ里一个差不多500人的维权群已经被建起来了，其中不少人连延后通知都没有收到，他们的HR直接解散了入职通知群，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们不是个例。
我的心态当时就「爆炸」了，因为当时我还拉了一个情况类似的同学跟我一起，结果我俩却要一起面临狼狈换工作的窘境。
出于对自己权益的维护，我马上去了微博发帖求助，万万没想到，一条不带任何信息的、只有一张小小截屏图片的微博却能被斑马的公关精确定位，他们直接找到了我并劝我删帖。
更可笑的是，那天晚上我们的维权群里还涌进了一批水军，他们不停地在给公司洗地，我们也调侃了他们一晚上，虽然不确定这些人是谁请的，但他们相互打配合的荒诞场景属实令我哭笑不得。
沟通总是无果的，他们会以冷暴力的方式处理我们的投诉，哪怕我拿着录音和各种证据去威胁，他们也会采取拖延战术，口头上安抚你，但实际并不会有什么动作。
他们是拖得起，可我拖不起，一边是学校里毕业论文等各种事情，一边是突然消失的工作和令人担忧的房租成本，我真觉得这是我初入社会最惨痛的一课。
我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一份工作，至少能保证把后续的房租给续上，在线教育我是再也不会碰了，目前的理想去处是线下的培训机构，我的舍友朋友也十分迷茫，一直在投简历面试。
而维不维权在高昂的时间成本面前已经不重要了，维权群里的同学们也都身不由己，没什么比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更重要，我准备在找到工作后再慢慢处理这件事情。
小艾 应届毕业生
即使被“鸽”，应届生也如同待宰羔羊般，没有任何办法。
我在大学念的是英语专业，毕业之后的求职方向也主要集中在培训机构和跨境电商，想着哪个能过面试就去哪个。
猿辅导并非是我的第一份offer，之前有拿到过一个小规模线下机构主讲的offer, 但因为试用期工资太低就拒绝了。
4月末，错过秋招的我通过了猿辅导的面试，其实只要你足够「听话」面试就不难。
我的岗位有点类似电销，介绍企业文化、续费话术、按部就班地完成任务，一套培训下来给我最大的感受是，那些岗前培训的小姐姐已经被完全模式化，半夜12点都会认真回你消息，任何通知都会被发好几遍，甚至打电话，生怕你会错过消息。
收到offer签了三方后，我松了一口气，心想不用继续在找工作这件事上耗费心力了。哪怕我知道猿辅导在网上风评不好，比如加班成性、PUA等，但我依然基于工资的考虑接受了offer。
一直到5月27号的晚上，我接到了一个来自北京的号码，本以为是骚扰电话，实际却是告知我入职延迟的HR。
着急和痛苦是我当时的感受，本来毕业季就很迷茫，而且诸事缠身。这个时候又接到电话说得延期到9月，当时的我根本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大晚上的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知乎、微博搜索应对办法。
冷静下来以后我开始跟HR扯皮，猿辅导的HR特别不喜欢在微信上沟通，一言不合就要打电话，而我一般也都拒绝通话，要说就在微信说，再不济也能当一个证据留存下来。
她要求我6月3号入职，否则就得拖到九月份。可那天我根本入不了职，因为一没答辩，二没租房，三没体检，体检要去她们指定的医院预约，而且结果也要三天才能出。
我当时气得急火攻心，但又没有办法只能答应她。
我身边的朋友还劝我三思而后行，毕竟这样一个有前科、没人性的公司，即使去了也会想方设法逼你离职，更可能的原因是，她们就是不想给我那3000块的违约金。而入职有内训的，到时候实在人多了有的是办法赶我走。
后来，我问HR没毕业证要怎么签劳动合同，得到的答案是签实习合同，这换谁也无法接受。我还了解到，猿辅导内部有入职开单和末尾淘汰制等等规则，如果没有班级分给你，那你根本拿不到招聘时说的保底绩效，只能拿到3000多的底薪。
目前我也只能在各大社交软件上发帖，虽然我看到有影响力大的媒体已经发了新闻，但效果平平。
应届生在遇到此类事件时往往是被动的，即使有发声渠道也无法掀起什么舆论波澜，我也观察到猿辅导似乎花了很多钱去公关删帖，因为之前同学们发的好多帖子都已经不见了。
而我能做的，就是慢慢冷静，然后去找新的出路。
（文中受访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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